(编者注:知名自媒体公号“咪蒙”因推送的这篇题为“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文章引发网民对社会底层苦难的共鸣,被指“宣传负能量”触怒中共不满,“咪蒙”2月21日被彻底注销账号,微信公众号、微博账户、头条号无一幸免。以下为被删除的原文。)

2019年1月8号,我接到了高中同学周有择胃癌去世的消息。

他去世的时候,身份是国内某企业的一名财务会计师,银行卡里还有3700.6块钱。但是身上却穿着一件100块的廉价羽绒服.

他去世的时候,还差4个月满25岁。

从接到他的死讯,到决定写下这篇文章,再到今天你们看到这篇文章,我前后花了半个月时间。

我提笔5次,放笔5次,无法写下去。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写。

说句十分残忍的话,我们大学联系甚少,高中累积的友情在这5年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但却因为他的离去,我进入了接近抑郁的状态。

我今天记录下关于他的一切,不只是我作为一个朋友的愧疚和救赎。

而是因为他的离去,让我重新开始反思自己这几年的人生,反思我和社会的关系,反思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意义。

在想清楚这些问题以后,我甚至想清空18岁以后全部的人生记忆,彻彻底底地重来一次。

1

得知周有择去世那天,我正在北京国贸的居酒屋里跟一个投资人聊天。

聊啥?

聊未来的经济形势,聊什么行业有红海蓝海,聊如何快速套现,聊行业内的财务自由神话。我工作两年多(包括实习),现在做一个商业项目,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场环境,什么产品容易拿到融资。这就是我这两年的生活常态,酒局接饭局,老师连前辈,低头哈腰,逢场作戏。

“嗡嗡嗡嗡嗡嗡…….”

所有的转折,都来自于那天我的手机突然开始不停地振动。

我坐在那位投资大佬对面,抱歉地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突然弹出了上百条消息。更神奇的是,这些消息几乎都来自于那个因为半年都没人说话而导致我忘记屏蔽的高中班群。

出身社会进入职场这两年,我被迫学会了一项能力——以最快的速度过滤不重要的信息,然后果断下结论。我想大概是因为老板总说的一句话吧:“我不想听这些废话,我只要三条可以指导未来的建议,你有没有?”

我有有有,当然有,没有就只能滚蛋了。

于是这次也一样,我花了半分钟时间总结了一下上百条消息,快速总结出了一个核心结论:我们高中同学周有择去世了。

平心而论,其实我所能回忆起的关于他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虽然很抱歉,可这是实话。

还能记得清楚的,也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不高的个子,160左右,脸上长青春痘,说话口音重。

但是很聪明,非常非常非常聪明。高一开学半个月,学校来了次数学课摸底考试,数学老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抱了套卷子来,一拍讲台说:听说我们高中有全省最好的生源,你们还是大火箭(重点班),来,让我看看你们的实力。

两个小时后考试结束,老师收完卷子,说:“这其实是2010年四川数学的高考卷。”

一瞬间全班哄然。

“什么鬼,高一一开学就做高考卷?”

“变态吧。”

事实证明大多数人都在装逼。在第二天发卷子的环节里,班上最高分123,这个成绩是很多学生高中学三年都考不出来的。这也意味着他就算高中三年不学数学,也能在高考里拿到123分垫底了。

当时周有择就坐在我一个巷道之隔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卷子发呆。我瞟了一眼他40分的卷子,瞬间就觉得我的90分还不错,起码我及格了。

他发现我在看他的卷子,不羞也不恼,只是傻呵呵地一笑,问我,为啥你们高考题都会做?

我说,我们初三奥赛就学解析几何和导数了。

他点点头,说,天呐,你们好厉害,都学过奥数啊。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学半个月了,却是我跟他第一次对话。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这个人还真是憨傻啊。

一个月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用憨傻形容他了。

我们数学开始进行专项学习,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学,然后当堂对专项进行随堂考。试题都是难到炸裂,关键是我们刚听完也还没来得及消化,每次都怨声载道。

但是从第三次专项测试开始,周有择就坐牢了班里数学第一的位置,到高考也再没下来过。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了起来。

我也从别人嘴里大概听了一些他的事情。他不是本地人,是另一个市区的一个小镇的一个村里的人。他中考时干过了市区重点中学的所有尖子生,从一所村镇中学冲了出来,以全市第一的成绩挤进了我们这所全省前三的中学。

他是真的聪明,家里也是真的穷。

他一周只用45块钱,包括所有吃饭和开支。他家里有个妹妹小他六岁,也在念书,也很聪明。他来省会念书的学费,都是村委会给他家筹的。都说他是他们村的骄傲。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看杨超越在节目里哭着说“我是我们全村的骄傲”时,总是恍惚,不自觉地代入他说这句话的语气。

熟了以后,我跟他下课也经常聊聊天,他总觉得我说的有些事很新奇,我也觉得他说的很多事很新奇。

我们高中早上会给所有学生发免费的牛奶,我从来不喝牛奶,就随手扔进垃圾桶里。有次被他看见了吓了一跳,说,你别浪费东西!你不要卖给我吧,但是给我便宜点行吗。我问他,你不是也有吗?他笑,我可以带给我妹妹啊。

我递给他,钱我就不收了,你下次数学考试输给我就行。

高中的第一个寒假回来,大家都新鲜地聚在一起聊天。学生时代总是这样的,寒假回来第一天就是茶话大会。过个寒假大家都不一样了,每个人都穿着新衣服新鞋,有人换了新发型,有人去了别的国家旅游。周有择也是。那天他穿了件新的羽绒服进来。一进教室,他外套上的几个大英文字母就格外显眼。

下课时,几个男生走过来,半开玩笑半调侃地说了一句:“有择啊,你这个牌子很潮啊,是你买了阿迪达斯然后自己改创的吧”。坐在旁边的人都努力忍着笑,但还是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没说话,假装在认真看书。

等人都走远了,他偷偷递了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我的衣服怎么了?”

我想了下,决定跟他说实话:“阿迪达斯是Adidas,你衣服上印着的是adadis。”

我以为他再也不会穿这件衣服了。结果第二天,周有择还是穿了这件衣服过来。

只不过这次,他是把衣服反著穿的。几个不伦不类的补丁挂在衣服外面,显得更加滑稽了。但我猜对于他来说,那几个错了顺序的字母应该比补丁更刺眼。

我那天几次欲言又止,想问问他为什么不换件衣服,最后还是没问出口。但高智商的人眼力见真的好,他明显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趁著晨读的时候跟我说:“我只有这一件羽绒服,就这一件,花了我们全家人半个月饭钱了。”

我想那是第一次他亲口说起自己的家世。没有卖惨,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经典台词“我家穷”,他只是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跟我说:“我只有这一件羽绒服,就这一件,花了我们全家人半个月饭钱了。”

不卑不亢。

我虽然不是富二代,但是家里踮踮脚,也算是个中产家庭。我爸妈又都是读书人,以至于我从小充满了圣母情怀。所以当我听到他说起这些事时,我的第一反应是闪躲和努力藏起自己的怜悯。我早就知道他家世不好,也默默觉得他可怜,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一点。

可是直到那天早上,他在我面前不卑不亢地说出那句话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无地自容。

2

不只是周有择,我整个高中的回忆,大多数都很模糊了。

但每次说起来,都有跳不过的一环。

我们高中大概是国内少有的真的推行素质教育的高中,舞蹈钢琴这些课可以选修,有真的社团活动,有很多引导思考的课程,每天下午各个班都会准时在教室收看《新闻联播》。

2013年我们高考,在高考前两个月的一个班会上,我们毕业于南京大学数学系的班主任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下了“理想”两个大字。

台下哗然。

他大手一挥,说:

“你们觉得这个主题土吗?那我今天就要告诉你们,你们从现在开始,要珍惜每一个像我一样认真地跟你们谈理想的人。因为当你有一天走出去进入社会,就再也不会有人跟你们认真地谈理想了。你再遇到的,要么是你一谈理想就骂你是傻逼的人,要么是跟你谈理想就是想画饼骗你钱骗你汗的人。”

我这辈子发自内心佩服的人不多,但高中班主任算一个。带我们的时候他30多岁,教数学,骨子里是个干净纯粹热血未凉的人。大概也是因为他是从四川大凉山考出来的穷学生,吃过苦,从不嫌贫爱富,没借故喊家长收过一分好处,对学生基本都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那天,他跟我们说:

“你们是这个省最好的一批学生,你们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你们大多数未来都会进入到名校。但我想你们记住,无论你们未来考得多好,赚多少钱,也不会让我高看你们一眼。你们要记住自己身上的担子,如果这个社会和国家注定需要伟大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你们?你们占尽了最好的教育资源,你们都没有改变世界的梦想,你们还奢望谁有?”

然后他让我们每人撕一张a4纸,把自己的理想写在上面,多少字无所谓。

“你们要是一下想不到理想,就写写10年后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个时候整个教室里坐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心里全是热血,眼里全是光芒。在班主任的热血带领下,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气氛,认真地陷入了沉思。字字落下去都十分谨慎坚定,好像在立军令状。

接下来大家一个个地站起来分享自己的理想。

有人要做出微软这样改变世界的产品,有人要研究出根治艾滋病的药,有人要做最透明的慈善机构,有人要成为法医而且只服务没钱上诉的普通百姓,有人要当维和官兵,有人要去西藏做军官。我也不敢马虎,在纸上写下了:“我要做记者,兢兢业业,堂堂正正,只为苍生说人话。”

在一片热血沸腾充满情怀的理想里,只有周有择的理想是:“好好赚钱,好好做人。”

简单而且没有感情的的八个字,显得干巴巴又功利。

我们笑他:“你也太敷衍了吧?”

他也跟着笑,说:“鸿鹄安知燕雀之志哉?”

所有的理想纸条最后都被班主任收了上去,他给我们了一个十年的承诺。说要是谁十年以后还能记得住的,可以回去问他取。

后来,在几个月后的毕业大典上,我们的校长也说了一段很像的话。这段话后来被载入校史广为传颂,时至今日我说梦话也能背出来:

“我总觉得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们讲,但怕是以后没有机会了。

我害怕自己奢望得多,但依然有一些身为长辈的过分要求想说出来。

我从不奢求学校走出去的学生出现在福布斯排行榜上,但希望你们出现在诺贝尔奖的名单上,出现在普利策的名单上,出现在拉科斯医学奖上,出现在联合国慈善奖上,甚至出现在人类突出贡献奖的名单上。

你们大概会怪我,说这个糟老头子为什么咒我们赚不到钱?

对不起了,从你们进x中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把你们冲着名校学生去培养,而是把你们当作未来改变的世界的那一部分人在培养。

我希望学校对你们的影响,远不只是送进一所好大学成为亿万富翁那么简单,我希望你们能成为一个真的用力活过的人。

最后我说5个词语,在未来的10年20年,你们一定要小心它们:

成功、浮华、焦虑、攀比、欲望

现在说这些你们大概觉得不懂。但要是以后哪天你们觉得迷失了,可以回x中的操场上走一走。

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你们走出去的人回来敞开,如果保安不让进,报我的名。

——如果那时我还在的话。”

那是我高中最燃的一段回忆,不,错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燃的回忆。

而后的许多年里,我果然再也没与人说过理想两个字。如果说了,那必定是带着调侃和自嘲的语气的。

3

高中我们全班一共46个人,高考毕业我们班平均分643,全部考上一本。

周有择以693分的总分拿下了市理科状元,考上了某所国家一流院校。

金榜题名,我们向来有一个习俗,要办升学宴。考得差的就冲着收点红包去,考得好的就冲着炫耀去办。比如我高中班上的一个富二代,他爸爸是房地产商,他升学宴那天,十里长街都知道他考上北大了。我回家跟我爸抱怨,你看人家家长的阵势;我爸头都不抬地跟我说,你看人家孩子考的学校。

而周有择作为全省50万考生中的前500名,并没有办什么升学宴。

确认完志愿表那天,大家最后一次回教室。

我送他一本书,今何在的《西游日记》。他问我:

“你为什么送我这本书?”

“今何在十年前写出<悟空传>,十年后才写了这本《西游日记》,虽然锐气少了很多,但我觉得感动,真的。十年,我以为一个人经过十年,再也写不出来了。”

“你这太有深意了…….哈哈,反正肯定是你觉得好才送我!”

我翻开这本书的最后一章最后一节,有一段唐三藏的自述:

很多年前,我曾经认识一个年轻人。他叫李世民。

我们在寺外的山下河边相识,那时,他正被士兵追杀。

我把他偷偷带到寺里藏起来,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欠你一条命。”他说,“请问恩人法号?”

我想了想,觉得如果他被抓住就可能把我供出来,于是说:“我法号觉远。”

“觉远,以后我的就是你的。”他说,“我若得了天下,你就是护国大法师。”

“他们为什么追杀你?”我问。

“因为我想改变这个丑陋的世界,因为人间有太多的疾苦。我立志要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我要让这个国家变得富足、强盛、开放。可笑的是,我的理想,却成为我的罪名。”

“佛祖当年还是个小王子时,也想要让世间没有贫苦和忧愁,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佛祖成了佛祖,世间却还是那个世间。”

“你在讽刺我么?你认为我即使夺得天下,也无法改变这个世界?”

“是的。”我说,“你改变不了。”

“为什么?”

“因为当你一无所有时,你想改变世界拯救苍生。但当你拥有了大军,赢得了天下,成为了最有权势的人,万众高呼万岁时,你还会是从前的你吗?”

我拿起笔,划了最后一句话:

“因为当你一无所有时,你想改变世界拯救苍生。但当你拥有了大军,赢得了天下,成为了最有权势的人,万众高呼万岁时,你还会是从前的你吗?”

我在这句话后面写了两个字:共勉。然后把书递还给他,就此告别。

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上了大学,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圈子,联系越来越少。后来在我又一次换了手机号码和微信以后,我甚至忘了再加他。我们就这样不再联系,一年、两年、三年、四年。

再往后的故事,我大多都是从同学朋友那里听到的了。真真假假,传言或是事实,无从考证。人类实在太喜欢为别人的故事添油加醋,来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动人。这也提醒着我今天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反复地提醒自己,不要给他加戏。于是所有我没有参与的故事,都只能用“我听说”来记录了。

我听说,他大学一直拚命学习。学习一直是他的生命。高中我们几个人在教室看枪版《致青春》,陈孝正抛弃郑薇的时候哭着说,我的人生是一座只能建一次的大楼。我说陈孝正渣男,不负责任。但是周有择却在旁边摇头,说,就是这样的,有的人的人生就是一座只能建一次的大楼。一语成谶,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建著这座大楼,一步也不敢走错。高考毕业的时候我跟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学建筑,毕竟你空间几何学这么强。他摇摇头说建筑师需要培养太久了,最后选了个觉得能快速赚钱养活家里的会计学专业。他上大学以后也从不逃课,门门课都努力考第一。

我听说,他大学一直不停地打工。他出去做家教,也出去当麦当劳服务员,17块钱一个小时;发传单,晒一天挣60块;在学校帮人取快递,取一次1块钱跑腿费……他就靠着这样一块一毛攒起来的钱,养活了自己,交了学费。

我听说,他被学校里有钱的富二代打过一次。期末考试的时候,有几个家里有钱的小孩找到他,让他帮忙用手机群发一下答案,给一大笔钱。他死活不肯,带头的这位不太开心,说了几句脏话。具体说了什么无从知晓,大概是问候他们家之所以十八代祖宗都这么穷酸就是因为迂腐不化。后来两边就打了起来,势单力薄的他怎么可能打得过对方这么多人。

我听说,2017年,他可以读研但是放弃了,因为他查出了病,妹妹也上高中了。他必须马上出来赚钱。后来他进了企业做了财务,公司领导让他做假账,承诺给他一大笔“奖金”,他又死活没肯。

我还听说,他今年年初就感觉到自己不行了。但他妹妹2019年要上大学了,他妈打电话跟他哭说:你妹妹就要读不起大学了。2018年4月开始,他工作之外还同时打了三份工,就为了给他妹妹攒学费。他着急得不行。后来有人拉他,说有快速的生财之道,做一款保健品的微商推销,来钱快,有门道。他一听这不是干传销吗,死活不肯去,说宁愿自己卖肾供妹妹念书也不会去干这个。虽然我没亲眼看见他拒绝的样子,但我总觉得能想到他说这话的语气,应该是皱着眉头,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不能让我妹妹用这么脏的钱长大。

五个月以后,以权健为首的一批保健品公司被查。而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4

而在他经历这些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5

得知周有择的事情那天,我在北京国贸的居酒屋里跟一个投资人聊天。

聊啥?

聊未来的经济形势,聊什么行业有红海蓝海,聊如何快速套现,聊行业内的财务自由神话。毕竟我毕业一年,现在做一个商业项目,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场环境,什么产品容易拿到融资,做什么有想像力。

所以我约了他,对方是个40多岁的投行圈大佬,戴着劳力士的绿水鬼,说话三句一个VC、五句一个PE。

我坐在他对面,穿着低胸的衣服,露出若隐若现的乳沟,化了精致的妆容,全程装出一副崇拜又夹带着爱慕的眼神半仰视地看着他。在他说到有道理的话时,我会及时地给予反馈,比如发出“哇好厉害,这是怎么想到的”“天啊,这个太厉害了,你也聪明得过分了吧”这样的夸赞。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嗔与恭维,不多不少,要让坐在我对面的人觉得刚刚好。

当然这些并不算什么。

在商业的圈子里混久了,我熟练地掌握了很多和各行各业牛逼的人套近乎的技巧。化个他们能欣赏的妆容,穿不暴露又能留点幻想空间的衣服,包里放着补妆的粉饼和口红。即使在吃饭的过程中,也要去洗手间补几次妆,让自己的状态一直看起来都是最好。

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色相其实可以为自己换来一些资源,意识到人生其实有很多捷径可以走。虽然我顶多也就是偶尔利用一点色相为自己套点信息、谈谈合作的水平,比起很多人我差得远了。

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一旦你发现陪顿酒就能解决事情这么方便的话,就很难再放弃了。

但那天晚上,我收到周有择去世的消息以后匆匆退场了,演技几乎没绷住。坐在我对面的投资人再三示意想送我回家,我已经没什么心思跟他做戏了。

6

几天以后,我们班一些高中同学聚了一趟。

令人惊讶的是,这竟然是我们毕业后聚得最齐的一次。我们班一共46人,当天到场的有24个。在这场聚会上,一开始大家的氛围都是沉重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他的。

我们中间跟他最熟悉的老班长,跟我们说了一些细节。

比如他走的时候,家里真的没钱治疗了。

他走的时候,衣柜里只有几件衣服。他身上搭著的,是高中就穿过来的那件adadis羽绒服。

他走的时候,他打工挣的钱除了给自己生活治病、给家里一些钱接济以外,银行卡里还剩下了3700.6——都是给他妹妹攒下的学费。

大家都唏嘘感叹,有择真的是个聪明且努力的人啊,可惜了。

但是大概一个小时以后,现场的气氛就开始转向了,忽然变成了职业交流(攀比)大会。大家的话题开始变成了:

“我进阿里两年就升到了p7。”

“我现在在做bd,做我们这行,重点是要能喝酒能陪笑哈哈哈哈哈。”

“我们前段时间遇到个坑爹事,上次招待一个客户,给他塞了几个嫩模。后来他老婆找来了,说是孩子病了在医院,跟我们公司闹,你说你老公这样,我们公司有什么办法?”

“我好几个大学同学都创业套现了,现在投资人真的好骗,我也想做个产品骗来试试。”

“你可别这么说,我就是做投资的。只要我们投了他,证明做产品的人不是傻逼,用户才是傻逼,不赚傻逼的钱赚谁的钱?”

“哈哈哈对现在傻逼的钱最好赚。”

“是啊,现在火的那些东西,dy啥的,不都利用人的劣根性赚钱吗?没办法,还是劣根性的钱好赚。”

“咱们学校出来的确还是厉害,大家基本出来都是社会精英,以后彼此多提携照顾。”

……..

我突然就累了,真的累了。

在北京一个人这么多年,即使在我给最难讨好的人陪笑的时候,我也没觉得这么累过。我低头,给班长发过去一句话:可是3700.6连一年学费都不够啊。

班长回我:你的关注点永远很神奇啊。

我没回他。我一直惦记着这个3700.6。我猜他走的时候一定不安心,因为他还没有给妹妹凑够学费。

终于,在一片“社会精英”一半交流一半炫耀的对话中,我提起包离开了。出门的瞬间我觉得恶心,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这里做什么。然后我低头看见自己故意挑选的那个印着da da的prada的包,瞬间觉得自己也很恶心。我赶紧把那个logo转个向藏起来,然后开始试图打车回家,还加了调度费,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不到车。我在寒风中等了很久,很久,很久。

最后我选择了走路回家。

在路上我想起来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我想起了我奶奶。在我进入职场一年多以后,有次奶奶重病我回家。到家发现一屋子亲戚,根本没来得及矫情,就开始跑前跑后地应酬亲戚。我以前讨厌的看不惯的,现在都能游刃有余地照顾到。我奶奶一直看着我不说话。后来我一出门,就听见她开始冲着我爸发火。她吼我爸说:“我说不让我孙女工作让她继续出国读书,你不肯,你说随她闯。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整个人还有点小孩子的灵气没有,就跟个圆滑市侩的中年人一样。她才20多岁啊。”

我想起了我刚进搬进现在小区的时候。朝阳大悦城旁的一室一厅,房租10000一个月。我搬进来之前就有人跟我说,我的邻居们几乎都是单身女孩子,5个能有3个是被包养的。后来我看房的时候,房东大妈坚持要见我,大概也是纳闷这么年轻的姑娘怎么能租得起这么贵的房子吧——在她的猜测里,我应该也是被包养大军中的一员。

我最后想起的,是我们在高中一起写“理想”的那节班会。我想起一屋子热血的青年在那天写下的要做伟大的事情时的热泪盈眶。而今天晚上,这群少年中的大多数就坐在我刚刚仓皇逃出的那个屋子里,谈论著如何骗投资人的钱和如何赚傻逼的钱。听说班主任还守着承诺保管着我们18岁时写下的“理想”,但我不知道,还有几个人有脸回去问他要当年的理想。

我真的不甘心,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其实,早在毕业的时候校长已经提醒过我们了:成功、浮华、焦虑、攀比、欲望。只是我们走着走着,还是忘了。不知道人生到底是“听过许多道理,依旧过不好这一生”,还是从头到尾,我们就没认真地过过这一生?

我在同学群里找到了周有择的微信头像。头像是他大学毕业典礼的照片,照片里他穿着学士服,头顶的麦穗拨到了左边,背后的屏幕上印着那个充满荣光的大学的名字。他笑得一脸正气,像个在接受诺贝尔奖的数学家。

我突然觉得在我们一群所谓的“社会精英”当中,唯有当年自嘲只有燕雀之志的他,实现了老校长当年的愿望:“我从不奢求学校走出去的学生出现在福布斯排行榜上,但希望你们出现在诺贝尔奖的名单上,出现在普利策的名单上,出现在拉科斯医学奖上,出现在联合国慈善奖上,甚至出现在人类突出贡献奖的名单上。”

鸿鹄安知燕雀之志哉?鸿鹄安嘲笑燕雀之志哉?到底谁是鸿鹄,谁又是燕雀呢?我们又是谁在嘲笑谁呢?

7

那天晚上我点了他的头像,做了一件非常傻逼的事情。

我点击了“添加到通讯录”。

石沉大海。

他的朋友圈可以看见十条。倒数第二条是2018年10月31号发的,分享了一首歌,是张小九的《余香》。这首歌里在我们高中圈子里很火,我也在朋友圈分享过至少十次以上,其他很多高中朋友也都分享过。我猜他或许是从其中某个人的分享里听到的,毕竟他从来不主动花时间听歌,因为他没有那个闲情逸致。他的时间都要用来学习和打工赚钱。

而那首《余香》里,有一句歌词是:

“快将尘埃掸落,别将你眼眸弄脏。”

我想我再也没有资格听这首歌了,在他离开以后。

从2010年起,我认识周有择8年。以前我总觉得他也算是天选之子了。生在一个没几个人能考上高中的小村子里,却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全国赫赫有名的大学。

我再小一点的时候常常做梦,梦里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其实都是一口井。越到井底越幽暗恐怖,我们的前半生就是拚命在从井底往外爬。那时候我只能看到有的人爬得快,有的人爬得慢,有的人勤奋些,有的人怠惰些。周有择他生在井下比我深的地方,可是比我爬得快多了。于是到高中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并驾齐驱了。我那时相信再过几年,他就会先我一步到井口,然后永远生活在光里。

长大以后我不再做这个梦了,可是有天我却突然想起来,梦里我曾经忘了很多细节。比如我们每个人向上爬的方法其实都不一样。有的人坐的是电梯,按个按钮选对楼层就能上去,比如我们品学兼优家里有钱的班长,再比如逼周有择发答案的富二代。有的人走的是楼梯,比如我,可我嫌楼梯累,一直羡慕有电梯可坐的人。

也有的人,只有一根破破烂烂的绳子扔在他的面前。他这辈子,都要用尽全力地沿着井壁往上爬,头破血流也不能停下来。最坏的结果就是,爬到马上就要看到光的地方时,功亏一篑,摔回井底。

比如周有择。

我们曾经在路上短暂相遇。后来我顺风顺水,却在人生的功名利禄灯红酒绿中迷失了自己。

这些年,我变得市侩,会算计,逢场作戏,开始向人含笑背人咳,我选男人的标准从我爱的变成了对我有利的。我早就不记得什么“只为苍生说人话”了,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是很擅长。

我眼里再也没有了光芒。

我常安慰自己,我明明有一个文人高洁的内核,是这个社会把我逼成了今天这样功利的商人模样。

可是他的离去让我没有脸再说这句话。

这些年我看了很多文章,写的什么“寒门难出贵子”,写那些穷苦出身的孩子就算考出来了也格外容易走歪路,比如被拐去传销,比如为了赚钱做诈骗,字里行间满满都是怜悯的味道。

现在我却觉得不是这样。

在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他一路抓着那根上帝递给他的破绳子,中间无数次有人邀请他走捷径。

“你给我们发个答案,一年生活费都有了。”

“做保健品微商啊,怕啥,骗别人又不骗你的家人!”

“在账目上稍微动点手脚,你就能分到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钱。”

可他即使最后被磨得血肉模糊,宁愿自己摔死,也没走这些路。

明明是我们,这辈子走着轻轻松松的路,旁边出来一点点诱惑立马就走歪了,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被逼良为娼。可是真正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周有择,却一次也没有抱怨过。

社会什么时候逼过我了?

还是我把自己因为欲望吃的苦,都推卸给了世界?

我不知道答案。

8

2019年1月20号晚上,班长在群里问哪些人要去他的葬礼。

我打开个锤子便签,写了段话给他:

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全文1

我写完以后,发给了班长,让他帮忙打印出来带到现场。他说,手写一下比较正式吧。我说,不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提笔写字了,我已经提不起笔了。

这大概就是我的最后告别了。

他走后我一直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墓志铭,叶芝的墓志铭是“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海明威的墓志铭是“恕我不能站起来了”,萧伯纳的墓志铭是“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还是一定会发生”, 弗罗斯特的墓志铭是“我和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执。”

我一直想为他写一句合适的,一听就很厉害比他们这几个人还厉害的墓志铭,却始终想不到一句合适的。后来写完这封便签那天,我突然想起毕业典礼时校长说的那句话:“我希望学校对你们的影响,远不只是送进一所好大学成为亿万富翁那么简单,我希望你们能成为一个真正用力活过的人。”

所以,大概这句就是最适合他的墓志铭了吧——

“一个真正用力活过的人。”

(来源微信公众号:才华有限青年)

 

(編者注:知名自媒體公號“咪蒙”因推送的這篇題為“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之死”文章引發線民對社會底層苦難的共鳴,被指“宣傳負能量”觸怒中共不滿,“咪蒙”2月21日被徹底註銷帳號,微信公眾號、微博帳戶、頭條號無一倖免。以下為被刪除的原文。)

2019年1月8號,我接到了高中同學周有擇胃癌去世的消息。

他去世的時候,身份是國內某企業的一名財務會計師,銀行卡裡還有3700.6塊錢。但是身上卻穿著一件100塊的廉價羽絨服.

他去世的時候,還差4個月滿25歲。

從接到他的死訊,到決定寫下這篇文章,再到今天你們看到這篇文章,我前後花了半個月時間。

我提筆5次,放筆5次,無法寫下去。

最後我還是選擇了寫。

說句十分殘忍的話,我們大學聯繫甚少,高中累積的友情在這5年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

但卻因為他的離去,我進入了接近抑鬱的狀態。

我今天記錄下關於他的一切,不只是我作為一個朋友的愧疚和救贖。

而是因為他的離去,讓我重新開始反思自己這幾年的人生,反思我和社會的關係,反思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意義。

在想清楚這些問題以後,我甚至想清空18歲以後全部的人生記憶,徹徹底底地重來一次。

1

得知周有擇去世那天,我正在北京國貿的居酒屋裡跟一個投資人聊天。

聊啥?

聊未來的經濟形勢,聊什麼行業有紅海藍海,聊如何快速套現,聊行業內的財務自由神話。我工作兩年多(包括實習),現在做一個商業項目,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場環境,什麼產品容易拿到融資。這就是我這兩年的生活常態,酒局接飯局,老師連前輩,低頭哈腰,逢場作戲。

“嗡嗡嗡嗡嗡嗡…….”

所有的轉折,都來自於那天我的手機突然開始不停地振動。

我坐在那位投資大佬對面,抱歉地拿起手機,打開微信,突然彈出了上百條消息。更神奇的是,這些消息幾乎都來自於那個因為半年都沒人說話而導致我忘記遮罩的高中班群。

出身社會進入職場這兩年,我被迫學會了一項能力——以最快的速度過濾不重要的資訊,然後果斷下結論。我想大概是因為老闆總說的一句話吧:“我不想聽這些廢話,我只要三條可以指導未來的建議,你有沒有?”

我有有有,當然有,沒有就只能滾蛋了。

於是這次也一樣,我花了半分鐘時間總結了一下上百條消息,快速總結出了一個核心結論:我們高中同學周有擇去世了。

平心而論,其實我所能回憶起的關於他的事情已經不多了。雖然很抱歉,可這是實話。

還能記得清楚的,也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不高的個子,160左右,臉上長青春痘,說話口音重。

但是很聰明,非常非常非常聰明。高一開學半個月,學校來了次數學課摸底考試,數學老師(也就是我們的班主任)抱了套卷子來,一拍講臺說:聽說我們高中有全省最好的生源,你們還是大火箭(重點班),來,讓我看看你們的實力。

兩個小時後考試結束,老師收完卷子,說:“這其實是2010年四川數學的高考卷。”

一瞬間全班哄然。

“什麼鬼,高一一開學就做高考卷?”

“變態吧。”

事實證明大多數人都在裝逼。在第二天發卷子的環節裡,班上最高分123,這個成績是很多學生高中學三年都考不出來的。這也意味著他就算高中三年不學數學,也能在高考裡拿到123分墊底了。

當時周有擇就坐在我一個巷道之隔的地方,看著自己的卷子發呆。我瞟了一眼他40分的卷子,瞬間就覺得我的90分還不錯,起碼我及格了。

他發現我在看他的卷子,不羞也不惱,只是傻呵呵地一笑,問我,為啥你們高考題都會做?

我說,我們初三奧賽就學解析幾何和導數了。

他點點頭,說,天呐,你們好厲害,都學過奧數啊。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開學半個月了,卻是我跟他第一次對話。我當時的感受就是,這個人還真是憨傻啊。

一個月以後,我就再也不敢用憨傻形容他了。

我們數學開始進行專項學習,一個部分一個部分地學,然後當堂對專項進行隨堂考。試題都是難到炸裂,關鍵是我們剛聽完也還沒來得及消化,每次都怨聲載道。

但是從第三次專項測試開始,周有擇就坐牢了班裡數學第一的位置,到高考也再沒下來過。

後來我們漸漸熟絡了起來。

我也從別人嘴裡大概聽了一些他的事情。他不是本地人,是另一個市區的一個小鎮的一個村裡的人。他中考時幹過了市區重點中學的所有尖子生,從一所村鎮中學沖了出來,以全市第一的成績擠進了我們這所全省前三的中學。

他是真的聰明,家裡也是真的窮。

他一周只用45塊錢,包括所有吃飯和開支。他家裡有個妹妹小他六歲,也在念書,也很聰明。他來省會念書的學費,都是村委會給他家籌的。都說他是他們村的驕傲。以至於很多年以後我看楊超越在節目裡哭著說“我是我們全村的驕傲”時,總是恍惚,不自覺地代入他說這句話的語氣。

熟了以後,我跟他下課也經常聊聊天,他總覺得我說的有些事很新奇,我也覺得他說的很多事很新奇。

我們高中早上會給所有學生髮免費的牛奶,我從來不喝牛奶,就隨手扔進垃圾桶裡。有次被他看見了嚇了一跳,說,你別浪費東西!你不要賣給我吧,但是給我便宜點行嗎。我問他,你不是也有嗎?他笑,我可以帶給我妹妹啊。

我遞給他,錢我就不收了,你下次數學考試輸給我就行。

高中的第一個寒假回來,大家都新鮮地聚在一起聊天。學生時代總是這樣的,寒假回來第一天就是茶話大會。過個寒假大家都不一樣了,每個人都穿著新衣服新鞋,有人換了新髮型,有人去了別的國家旅遊。周有擇也是。那天他穿了件新的羽絨服進來。一進教室,他外套上的幾個大英文字母就格外顯眼。

下課時,幾個男生走過來,半開玩笑半調侃地說了一句:“有擇啊,你這個牌子很潮啊,是你買了愛迪達然後自己改創的吧”。坐在旁邊的人都努力忍著笑,但還是有人沒忍住,笑了出來。

我沒說話,假裝在認真看書。

等人都走遠了,他偷偷遞了張紙條給我,上面寫著:“我的衣服怎麼了?”

我想了下,決定跟他說實話:“愛迪達是Adidas,你衣服上印著的是adadis。”

我以為他再也不會穿這件衣服了。結果第二天,周有擇還是穿了這件衣服過來。

只不過這次,他是把衣服反著穿的。幾個不倫不類的補丁掛在衣服外面,顯得更加滑稽了。但我猜對於他來說,那幾個錯了順序的字母應該比補丁更刺眼。

我那天幾次欲言又止,想問問他為什麼不換件衣服,最後還是沒問出口。但高智商的人眼力見真的好,他明顯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趁著晨讀的時候跟我說:“我只有這一件羽絨服,就這一件,花了我們全家人半個月飯錢了。”

我想那是第一次他親口說起自己的家世。沒有賣慘,沒有多餘的話,甚至沒有經典臺詞“我家窮”,他只是用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氣跟我說:“我只有這一件羽絨服,就這一件,花了我們全家人半個月飯錢了。”

不卑不亢。

我雖然不是富二代,但是家裡踮踮腳,也算是個中產家庭。我爸媽又都是讀書人,以至於我從小充滿了聖母情懷。所以當我聽到他說起這些事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閃躲和努力藏起自己的憐憫。我早就知道他家世不好,也默默覺得他可憐,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這一點。

可是直到那天早上,他在我面前不卑不亢地說出那句話時,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無地自容。

2

不只是周有擇,我整個高中的回憶,大多數都很模糊了。

但每次說起來,都有跳不過的一環。

我們高中大概是國內少有的真的推行素質教育的高中,舞蹈鋼琴這些課可以選修,有真的社團活動,有很多引導思考的課程,每天下午各個班都會準時在教室收看《新聞聯播》。

2013年我們高考,在高考前兩個月的一個班會上,我們畢業于南京大學數學系的班主任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下了“理想”兩個大字。

台下譁然。

他大手一揮,說:

“你們覺得這個主題土嗎?那我今天就要告訴你們,你們從現在開始,要珍惜每一個像我一樣認真地跟你們談理想的人。因為當你有一天走出去進入社會,就再也不會有人跟你們認真地談理想了。你再遇到的,要麼是你一談理想就罵你是傻逼的人,要麼是跟你談理想就是想畫餅騙你錢騙你汗的人。”

我這輩子發自內心佩服的人不多,但高中班主任算一個。帶我們的時候他30多歲,教數學,骨子裡是個乾淨純粹熱血未涼的人。大概也是因為他是從四川大涼山考出來的窮學生,吃過苦,從不嫌貧愛富,沒藉故喊家長收過一分好處,對學生基本都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那天,他跟我們說:

“你們是這個省最好的一批學生,你們從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你們大多數未來都會進入到名校。但我想你們記住,無論你們未來考得多好,賺多少錢,也不會讓我高看你們一眼。你們要記住自己身上的擔子,如果這個社會和國家註定需要偉大的人,為什麼不能是你們?你們占盡了最好的教育資源,你們都沒有改變世界的夢想,你們還奢望誰有?”

然後他讓我們每人撕一張a4紙,把自己的理想寫在上面,多少字無所謂。

“你們要是一下想不到理想,就寫寫10年後希望自己成為什麼樣的人。”

那個時候整個教室裡坐的都是十幾歲的少年,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心裡全是熱血,眼裡全是光芒。在班主任的熱血帶領下,我們很快就進入了氣氛,認真地陷入了沉思。字字落下去都十分謹慎堅定,好像在立軍令狀。

接下來大家一個個地站起來分享自己的理想。

有人要做出微軟這樣改變世界的產品,有人要研究出根治愛滋病的藥,有人要做最透明的慈善機構,有人要成為法醫而且只服務沒錢上訴的普通百姓,有人要當維和官兵,有人要去西藏做軍官。我也不敢馬虎,在紙上寫下了:“我要做記者,兢兢業業,堂堂正正,只為蒼生說人話。”

在一片熱血沸騰充滿情懷的理想裡,只有周有擇的理想是:“好好賺錢,好好做人。”

簡單而且沒有感情的的八個字,顯得乾巴巴又功利。

我們笑他:“你也太敷衍了吧?”

他也跟著笑,說:“鴻鵠安知燕雀之志哉?”

所有的理想紙條最後都被班主任收了上去,他給我們了一個十年的承諾。說要是誰十年以後還能記得住的,可以回去問他取。

後來,在幾個月後的畢業大典上,我們的校長也說了一段很像的話。這段話後來被載入校史廣為傳頌,時至今日我說夢話也能背出來:

“我總覺得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你們講,但怕是以後沒有機會了。

我害怕自己奢望得多,但依然有一些身為長輩的過分要求想說出來。

我從不奢求學校走出去的學生出現在福布斯排行榜上,但希望你們出現在諾貝爾獎的名單上,出現在普利策的名單上,出現在拉科斯醫學獎上,出現在聯合國慈善獎上,甚至出現在人類突出貢獻獎的名單上。

你們大概會怪我,說這個糟老頭子為什麼咒我們賺不到錢?

對不起了,從你們進x中的第一天起,我就沒有把你們沖著名校學生去培養,而是把你們當作未來改變的世界的那一部分人在培養。

我希望學校對你們的影響,遠不只是送進一所好大學成為億萬富翁那麼簡單,我希望你們能成為一個真的用力活過的人。

最後我說5個詞語,在未來的10年20年,你們一定要小心它們:

成功、浮華、焦慮、攀比、欲望

現在說這些你們大概覺得不懂。但要是以後哪天你們覺得迷失了,可以回x中的操場上走一走。

我們的大門永遠為你們走出去的人回來敞開,如果保安不讓進,報我的名。

——如果那時我還在的話。”

那是我高中最燃的一段回憶,不,錯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燃的回憶。

而後的許多年裡,我果然再也沒與人說過理想兩個字。如果說了,那必定是帶著調侃和自嘲的語氣的。

3

高中我們全班一共46個人,高考畢業我們班平均分643,全部考上一本。

周有擇以693分的總分拿下了市理科狀元,考上了某所國家一流院校。

金榜題名,我們向來有一個習俗,要辦升學宴。考得差的就沖著收點紅包去,考得好的就沖著炫耀去辦。比如我高中班上的一個富二代,他爸爸是房地產商,他升學宴那天,十裡長街都知道他考上北大了。我回家跟我爸抱怨,你看人家家長的陣勢;我爸頭都不抬地跟我說,你看人家孩子考的學校。

而周有擇作為全省50萬考生中的前500名,並沒有辦什麼升學宴。

確認完志願表那天,大家最後一次回教室。

我送他一本書,今何在的《西遊日記》。他問我:

“你為什麼送我這本書?”

“今何在十年前寫出<悟空傳>,十年後才寫了這本《西遊日記》,雖然銳氣少了很多,但我覺得感動,真的。十年,我以為一個人經過十年,再也寫不出來了。”

“你這太有深意了…….哈哈,反正肯定是你覺得好才送我!”

我翻開這本書的最後一章最後一節,有一段唐三藏的自述:

很多年前,我曾經認識一個年輕人。他叫李世民。

我們在寺外的山下河邊相識,那時,他正被士兵追殺。

我把他偷偷帶到寺裡藏起來,於是,我們成了好朋友。

“我欠你一條命。”他說,“請問恩人法號?”

我想了想,覺得如果他被抓住就可能把我供出來,於是說:“我法號覺遠。”

“覺遠,以後我的就是你的。”他說,“我若得了天下,你就是護國大法師。”

“他們為什麼追殺你?”我問。

“因為我想改變這個醜陋的世界,因為人間有太多的疾苦。我立志要創造一個新的世界,我要讓這個國家變得富足、強盛、開放。可笑的是,我的理想,卻成為我的罪名。”

“佛祖當年還是個小王子時,也想要讓世間沒有貧苦和憂愁,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佛祖成了佛祖,世間卻還是那個世間。”

“你在諷刺我麼?你認為我即使奪得天下,也無法改變這個世界?”

“是的。”我說,“你改變不了。”

“為什麼?”

“因為當你一無所有時,你想改變世界拯救蒼生。但當你擁有了大軍,贏得了天下,成為了最有權勢的人,萬眾高呼萬歲時,你還會是從前的你嗎?”

我拿起筆,劃了最後一句話:

“因為當你一無所有時,你想改變世界拯救蒼生。但當你擁有了大軍,贏得了天下,成為了最有權勢的人,萬眾高呼萬歲時,你還會是從前的你嗎?”

我在這句話後面寫了兩個字:共勉。然後把書遞還給他,就此告別。

後來我才知道,那句話,其實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上了大學,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圈子,聯繫越來越少。後來在我又一次換了手機號碼和微信以後,我甚至忘了再加他。我們就這樣不再聯繫,一年、兩年、三年、四年。

再往後的故事,我大多都是從同學朋友那裡聽到的了。真真假假,傳言或是事實,無從考證。人類實在太喜歡為別人的故事添油加醋,來讓這個故事變得更加動人。這也提醒著我今天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反復地提醒自己,不要給他加戲。於是所有我沒有參與的故事,都只能用“我聽說”來記錄了。

我聽說,他大學一直拚命學習。學習一直是他的生命。高中我們幾個人在教室看槍版《致青春》,陳孝正拋棄鄭薇的時候哭著說,我的人生是一座只能建一次的大樓。我說陳孝正渣男,不負責任。但是周有擇卻在旁邊搖頭,說,就是這樣的,有的人的人生就是一座只能建一次的大樓。一語成讖,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建著這座大樓,一步也不敢走錯。高考畢業的時候我跟他說,我覺得你應該學建築,畢竟你空間幾何學這麼強。他搖搖頭說建築師需要培養太久了,最後選了個覺得能快速賺錢養活家裡的會計學專業。他上大學以後也從不蹺課,門門課都努力考第一。

我聽說,他大學一直不停地打工。他出去做家教,也出去當麥當勞服務員,17塊錢一個小時;發傳單,曬一天掙60塊;在學校幫人取快遞,取一次1塊錢跑腿費……他就靠著這樣一塊一毛攢起來的錢,養活了自己,交了學費。

我聽說,他被學校裡有錢的富二代打過一次。期末考試的時候,有幾個家裡有錢的小孩找到他,讓他幫忙用手機群發一下答案,給一大筆錢。他死活不肯,帶頭的這位不太開心,說了幾句髒話。具體說了什麼無從知曉,大概是問候他們家之所以十八代祖宗都這麼窮酸就是因為迂腐不化。後來兩邊就打了起來,勢單力薄的他怎麼可能打得過對方這麼多人。

我聽說,2017年,他可以讀研但是放棄了,因為他查出了病,妹妹也上高中了。他必須馬上出來賺錢。後來他進了企業做了財務,公司領導讓他做假賬,承諾給他一大筆“獎金”,他又死活沒肯。

我還聽說,他今年年初就感覺到自己不行了。但他妹妹2019年要上大學了,他媽打電話跟他哭說:你妹妹就要讀不起大學了。2018年4月開始,他工作之外還同時打了三份工,就為了給他妹妹攢學費。他著急得不行。後來有人拉他,說有快速的生財之道,做一款保健品的微商推銷,來錢快,有門道。他一聽這不是幹傳銷嗎,死活不肯去,說寧願自己賣腎供妹妹念書也不會去幹這個。雖然我沒親眼看見他拒絕的樣子,但我總覺得能想到他說這話的語氣,應該是皺著眉頭,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不能讓我妹妹用這麼髒的錢長大。

五個月以後,以權健為首的一批保健品公司被查。而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

4

而在他經歷這些的時候,我在做什麼呢?

5

得知周有擇的事情那天,我在北京國貿的居酒屋裡跟一個投資人聊天。

聊啥?

聊未來的經濟形勢,聊什麼行業有紅海藍海,聊如何快速套現,聊行業內的財務自由神話。畢竟我畢業一年,現在做一個商業項目,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場環境,什麼產品容易拿到融資,做什麼有想像力。

所以我約了他,對方是個40多歲的投行圈大佬,戴著勞力士的綠水鬼,說話三句一個VC、五句一個PE。

我坐在他對面,穿著低胸的衣服,露出若隱若現的乳溝,化了精緻的妝容,全程裝出一副崇拜又夾帶著愛慕的眼神半仰視地看著他。在他說到有道理的話時,我會及時地給予回饋,比如發出“哇好厲害,這是怎麼想到的”“天啊,這個太厲害了,你也聰明得過分了吧”這樣的誇讚。語氣裡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嬌嗔與恭維,不多不少,要讓坐在我對面的人覺得剛剛好。

當然這些並不算什麼。

在商業的圈子裡混久了,我熟練地掌握了很多和各行各業牛逼的人套近乎的技巧。化個他們能欣賞的妝容,穿不暴露又能留點幻想空間的衣服,包裡放著補妝的粉餅和口紅。即使在吃飯的過程中,也要去洗手間補幾次妝,讓自己的狀態一直看起來都是最好。

我開始意識到我的色相其實可以為自己換來一些資源,意識到人生其實有很多捷徑可以走。雖然我頂多也就是偶爾利用一點色相為自己套點資訊、談談合作的水準,比起很多人我差得遠了。

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一旦你發現陪頓酒就能解決事情這麼方便的話,就很難再放棄了。

但那天晚上,我收到周有擇去世的消息以後匆匆退場了,演技幾乎沒繃住。坐在我對面的投資人再三示意想送我回家,我已經沒什麼心思跟他做戲了。

6

幾天以後,我們班一些高中同學聚了一趟。

令人驚訝的是,這竟然是我們畢業後聚得最齊的一次。我們班一共46人,當天到場的有24個。在這場聚會上,一開始大家的氛圍都是沉重的,話題都是圍繞著他的。

我們中間跟他最熟悉的老班長,跟我們說了一些細節。

比如他走的時候,家裡真的沒錢治療了。

他走的時候,衣櫃裡只有幾件衣服。他身上搭著的,是高中就穿過來的那件adadis羽絨服。

他走的時候,他打工掙的錢除了給自己生活治病、給家裡一些錢接濟以外,銀行卡裡還剩下了3700.6——都是給他妹妹攢下的學費。

大家都唏噓感歎,有擇真的是個聰明且努力的人啊,可惜了。

但是大概一個小時以後,現場的氣氛就開始轉向了,忽然變成了職業交流(攀比)大會。大家的話題開始變成了:

“我進阿裡兩年就升到了p7。”

“我現在在做bd,做我們這行,重點是要能喝酒能陪笑哈哈哈哈哈。”

“我們前段時間遇到個坑爹事,上次招待一個客戶,給他塞了幾個嫩模。後來他老婆找來了,說是孩子病了在醫院,跟我們公司鬧,你說你老公這樣,我們公司有什麼辦法?”

“我好幾個大學同學都創業套現了,現在投資人真的好騙,我也想做個產品騙來試試。”

“你可別這麼說,我就是做投資的。只要我們投了他,證明做產品的人不是傻逼,用戶才是傻逼,不賺傻逼的錢賺誰的錢?”

“哈哈哈對現在傻逼的錢最好賺。”

“是啊,現在火的那些東西,dy啥的,不都利用人的劣根性賺錢嗎?沒辦法,還是劣根性的錢好賺。”

“咱們學校出來的確還是厲害,大家基本出來都是社會精英,以後彼此多提攜照顧。”

……..

我突然就累了,真的累了。

在北京一個人這麼多年,即使在我給最難討好的人陪笑的時候,我也沒覺得這麼累過。我低頭,給班長發過去一句話:可是3700.6連一年學費都不夠啊。

班長回我:你的關注點永遠很神奇啊。

我沒回他。我一直惦記著這個3700.6。我猜他走的時候一定不安心,因為他還沒有給妹妹湊夠學費。

終於,在一片“社會精英”一半交流一半炫耀的對話中,我提起包離開了。出門的瞬間我覺得噁心,我不知道我自己在這裡做什麼。然後我低頭看見自己故意挑選的那個印著da da的prada的包,瞬間覺得自己也很噁心。我趕緊把那個logo轉個向藏起來,然後開始試圖打車回家,還加了調度費,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打不到車。我在寒風中等了很久,很久,很久。

最後我選擇了走路回家。

在路上我想起來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我想起了我奶奶。在我進入職場一年多以後,有次奶奶重病我回家。到家發現一屋子親戚,根本沒來得及矯情,就開始跑前跑後地應酬親戚。我以前討厭的看不慣的,現在都能遊刃有餘地照顧到。我奶奶一直看著我不說話。後來我一出門,就聽見她開始沖著我爸發火。她吼我爸說:“我說不讓我孫女工作讓她繼續出國讀書,你不肯,你說隨她闖。你看看她現在這個樣子,整個人還有點小孩子的靈氣沒有,就跟個圓滑市儈的中年人一樣。她才20多歲啊。”

我想起了我剛進搬進現在社區的時候。朝陽大悅城旁的一室一廳,房租10000一個月。我搬進來之前就有人跟我說,我的鄰居們幾乎都是單身女孩子,5個能有3個是被包養的。後來我看房的時候,房東大媽堅持要見我,大概也是納悶這麼年輕的姑娘怎麼能租得起這麼貴的房子吧——在她的猜測裡,我應該也是被包養大軍中的一員。

我最後想起的,是我們在高中一起寫“理想”的那節班會。我想起一屋子熱血的青年在那天寫下的要做偉大的事情時的熱淚盈眶。而今天晚上,這群少年中的大多數就坐在我剛剛倉皇逃出的那個屋子裡,談論著如何騙投資人的錢和如何賺傻逼的錢。聽說班主任還守著承諾保管著我們18歲時寫下的“理想”,但我不知道,還有幾個人有臉回去問他要當年的理想。

我真的不甘心,為什麼我們會變成今天這樣?

可其實,早在畢業的時候校長已經提醒過我們了:成功、浮華、焦慮、攀比、欲望。只是我們走著走著,還是忘了。不知道人生到底是“聽過許多道理,依舊過不好這一生”,還是從頭到尾,我們就沒認真地過過這一生?

我在同學群裡找到了周有擇的微信頭像。頭像是他大學畢業典禮的照片,照片裡他穿著學士服,頭頂的麥穗撥到了左邊,背後的螢幕上印著那個充滿榮光的大學的名字。他笑得一臉正氣,像個在接受諾貝爾獎的數學家。

我突然覺得在我們一群所謂的“社會精英”當中,唯有當年自嘲只有燕雀之志的他,實現了老校長當年的願望:“我從不奢求學校走出去的學生出現在福布斯排行榜上,但希望你們出現在諾貝爾獎的名單上,出現在普利策的名單上,出現在拉科斯醫學獎上,出現在聯合國慈善獎上,甚至出現在人類突出貢獻獎的名單上。”

鴻鵠安知燕雀之志哉?鴻鵠安嘲笑燕雀之志哉?到底誰是鴻鵠,誰又是燕雀呢?我們又是誰在嘲笑誰呢?

7

那天晚上我點了他的頭像,做了一件非常傻逼的事情。

我點擊了“添加到通訊錄”。

石沉大海。

他的朋友圈可以看見十條。倒數第二條是2018年10月31號發的,分享了一首歌,是張小九的《餘香》。這首歌裡在我們高中圈子裡很火,我也在朋友圈分享過至少十次以上,其他很多高中朋友也都分享過。我猜他或許是從其中某個人的分享裡聽到的,畢竟他從來不主動花時間聽歌,因為他沒有那個閒情逸致。他的時間都要用來學習和打工賺錢。

而那首《餘香》裡,有一句歌詞是:

“快將塵埃撣落,別將你眼眸弄髒。”

我想我再也沒有資格聽這首歌了,在他離開以後。

從2010年起,我認識周有擇8年。以前我總覺得他也算是天選之子了。生在一個沒幾個人能考上高中的小村子裡,卻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全國赫赫有名的大學。

我再小一點的時候常常做夢,夢裡我們所有人的人生其實都是一口井。越到井底越幽暗恐怖,我們的前半生就是拚命在從井底往外爬。那時候我只能看到有的人爬得快,有的人爬得慢,有的人勤奮些,有的人怠惰些。周有擇他生在井下比我深的地方,可是比我爬得快多了。於是到高中的時候,我們就已經並駕齊驅了。我那時相信再過幾年,他就會先我一步到井口,然後永遠生活在光裡。

長大以後我不再做這個夢了,可是有天我卻突然想起來,夢裡我曾經忘了很多細節。比如我們每個人向上爬的方法其實都不一樣。有的人坐的是電梯,按個按鈕選對樓層就能上去,比如我們品學兼優家裡有錢的班長,再比如逼周有擇發答案的富二代。有的人走的是樓梯,比如我,可我嫌樓梯累,一直羡慕有電梯可坐的人。

也有的人,只有一根破破爛爛的繩子扔在他的面前。他這輩子,都要用盡全力地沿著井壁往上爬,頭破血流也不能停下來。最壞的結果就是,爬到馬上就要看到光的地方時,功虧一簣,摔回井底。

比如周有擇。

我們曾經在路上短暫相遇。後來我順風順水,卻在人生的功名利祿燈紅酒綠中迷失了自己。

這些年,我變得市儈,會算計,逢場作戲,開始向人含笑背人咳,我選男人的標準從我愛的變成了對我有利的。我早就不記得什麼“只為蒼生說人話”了,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倒是很擅長。

我眼裡再也沒有了光芒。

我常安慰自己,我明明有一個文人高潔的內核,是這個社會把我逼成了今天這樣功利的商人模樣。

可是他的離去讓我沒有臉再說這句話。

這些年我看了很多文章,寫的什麼“寒門難出貴子”,寫那些窮苦出身的孩子就算考出來了也格外容易走歪路,比如被拐去傳銷,比如為了賺錢做詐騙,字裡行間滿滿都是憐憫的味道。

現在我卻覺得不是這樣。

在那口深不見底的井裡,他一路抓著那根上帝遞給他的破繩子,中間無數次有人邀請他走捷徑。

“你給我們發個答案,一年生活費都有了。”

“做保健品微商啊,怕啥,騙別人又不騙你的家人!”

“在帳目上稍微動點手腳,你就能分到你這輩子都沒見過的錢。”

可他即使最後被磨得血肉模糊,寧願自己摔死,也沒走這些路。

明明是我們,這輩子走著輕輕鬆松的路,旁邊出來一點點誘惑立馬就走歪了,卻口口聲聲說著自己被逼良為娼。可是真正被生活逼到絕境的周有擇,卻一次也沒有抱怨過。

社會什麼時候逼過我了?

還是我把自己因為欲望吃的苦,都推卸給了世界?

我不知道答案。

8

2019年1月20號晚上,班長在群裡問哪些人要去他的葬禮。

我打開個錘子便簽,寫了段話給他:

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之死全文1

我寫完以後,發給了班長,讓他幫忙列印出來帶到現場。他說,手寫一下比較正式吧。我說,不了 ,我已經很多年沒提筆寫字了,我已經提不起筆了。

這大概就是我的最後告別了。

他走後我一直在想一個奇怪的問題。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墓誌銘,葉芝的墓誌銘是“冷眼一瞥,生與死。騎者,且前”,海明威的墓誌銘是“恕我不能站起來了”,蕭伯納的墓誌銘是“我早就知道無論我活多久,這種事情還是一定會發生”, 弗羅斯特的墓誌銘是“我和世界有過情人般的爭執。”

我一直想為他寫一句合適的,一聽就很厲害比他們這幾個人還厲害的墓誌銘,卻始終想不到一句合適的。後來寫完這封便簽那天,我突然想起畢業典禮時校長說的那句話:“我希望學校對你們的影響,遠不只是送進一所好大學成為億萬富翁那麼簡單,我希望你們能成為一個真正用力活過的人。”

所以,大概這句就是最適合他的墓誌銘了吧——

“一個真正用力活過的人。”

(來源微信公眾號:才華有限青年) http://www.epochtimes.com/gb/19/2/21/n1106140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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